小時喜聽相聲,著迷到周日不睡懶覺的程度,只因廣播里有個曲藝節目,不早起便錯過了。不過,屬于相聲的時代似頗短暫,很快也就式微,原因無從探究,隨大流的說法是沒有好演員和好作品。郭德綱的相聲名段《論五十年相聲之現狀》就坦承:“大伙愛聽相聲,我們愛說相聲,但是現如今的相聲處在一個很尷尬的位置上?！?/p>

　　話說回來,嚷嚷著要“回歸劇場”的郭德綱和德云社,還是火了北京城?；仡櫝鮿摌I時的尷尬,他自嘲說,最少的一次,臺下就一個觀眾,“上臺我就告訴他了:你要好好地聽,上廁所必須跟我打招呼。我們后臺人比你多得多,關上門打起來你跑不了”。

　　如今,郭先生跨行當起了主持人,相聲也還照樣說,只是陣仗小了不少。按說郭德綱是明白人,有一期《讀庫》刊載的專訪文章里,他就明說主持綜藝節目是苦事。只是,如今可能也樂此不疲了。

　　相聲名氣大,影響也深遠。以至于類似的逗樂形式,往往被冠以“某某相聲”之名,比如活躍于川渝一帶的藝人李伯清。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西南各省,流行聽他的“散打評書”。印象里,但凡是輛車,必備李伯清的數盤磁帶,否則大家就要拒絕登車似的。一路聽來,歡聲笑語不斷,旅途漫漫,有此足可排遣寂寞。

　　“散打評書”的確有些像單口相聲,川渝黔等地方言所謂“吹牛殼、擺龍門陣”是也,但地方色彩濃,北方人不易體會其中妙處,故而流傳也便有限。李伯清一度上過央視的《曲苑雜壇》,反響平平,不久便鎩羽而歸。

　　近十來年,以趙本山為代表的東北味小品,占據中國曲藝界大半邊江山,深受大眾喜愛,但我始終覺得隔閡。不好說這是因為南北差異,前面說了,相聲也是北方曲藝品種,卻情有獨鐘。更重要的原因或者在于,東北曲藝過于鬧,過于俏,缺乏一點自嘲式的冷幽默,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沒有回味。

　　而自嘲并非易事。最近看新聞,據說黃西出版自傳《黃瓜的黃,西瓜的西》,傳主是個講“美國相聲”的華裔,其脫口秀段子經由網絡的傳播,為廣大家鄉人民所熟知,也是一個善于自嘲的高手。他的拿手好戲,是拿自己的移民身份開涮,比如這一段,“我是新移民。當年來美國后,我開著一輛舊車,車后的保險桿上,貼了不少標語貼紙,我都看不懂,撕也撕不下來。開了兩年之后,才知道其中一張是‘如果你不懂英語,滾回去’”。

　　李伯清同樣精于此道,他有一個段子說,自己當年紅極一時,西南無人不識君,“最激動我的,還是在綿陽體育館演出。我去上廁所,那個守廁所的妹妹才溫柔哦:‘李老師的嘛,隨便屙嘛’”。

　　千萬不要小看這一點自嘲精神,有時候,毫厘之別,立判高下。李娜在法網奪冠,國人自豪得不行,我倒是沒那么激動。只記得李娜一場場打下來,我天天追著看體育新聞,卻不單是為了勝負結果,一大半是沖著賽后的專訪而去。李娜調侃丈夫姜山的那些橋段,我簡直百聽不厭。話說得絕對些,一個運動員能不能成功,看他或她如何應對媒體就知道了。姚明美職籃首秀,一分未得,下場后,你猜他怎么對媒體說,“還好,再也不會有一場比賽,比這一夜打得更差了”。

　　不夸張地說,挖苦嘲笑別人不難,而自嘲是門大學問。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的蔡子強先生,曾著《新君王論:造就政治領袖的五十堂課》,其中有一章,就名為《自嘲的智慧》。

　　書中有一個例子可謂經典。

　　里根是美國歷史上年紀最大的總統之一,老人家貪睡而且經常在開會時打盹,長期是媒體拿來嘲笑他年邁不濟的題材。某次,碰巧午夜時分發生一起外交危機,他的助手考慮再三,還是未叫醒酣睡中的里根,孰料次日居然引發一場不大不小的公關風波。而里根為自己解困的辦法也很高明,隨即白宮召開新聞發布會,他揶揄自己說:“我已經向一干同事交代清楚,從今以后,如果有大事發生,無論是一天當中的哪一個時刻,都要把我從睡夢中喚醒——哪怕是正在開著內閣會議的時候?！?/p>

　　再舉一個。還是里根,某次他到加拿大訪問,卻遭遇當地的示威抗議,聲浪之大,甚至多次打斷演講。主人自然面上無光,倒是里根不以為意,他打趣說:“這些事情在美國時有發生,我想這些人怕是特地從美國趕到貴國的,好讓總統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p>

　　妙語解頤,原本頗為難堪的局面,也便一笑了之。

　　同是演員出身的施瓦辛格,在競選加州州長期間,曾被人用雞蛋擲中手臂,他索性脫下搞臟了的外套,照樣談笑自若,“這家伙還欠我一片培根”。

　　閑翻古人筆記,《清稗類鈔》有一則軼事說,曾國藩麾下的名將鮑超,素以武勇著稱,戰功赫赫,但其人的外形卻“身有癬痂,敗膚屑粒恒墮地”,難以恭維。一次宴席上,“文正(曾國藩)酒酣,嘗述郭橐駝事,陰以調之。鮑直曰:‘今有鮑癩狗,庶可與古人作對耳!’文正為之粲然。蓋其時軍中群以癩狗呼鮑也”。

　　需要注釋一下的是,“郭橐駝”是柳宗元文章中的寓言人物,因其駝背而得名。曾國藩講這個故事,顯然是拿部下開玩笑,鮑超雖是粗人,倒也灑脫而有急智,自我開涮一把,賓主盡歡。

　　話說回來,涮人容易涮己難。遇到棘手事情就急眼,最后搞得不歡而散的,所在多是。蔡子強那本《新君王論》里,還講到一個被群眾扔雞蛋的前英國首相彭仕國,此公年輕時曾是業余拳擊手,反應過度的結果是立即對襲擊者施以老拳。論風度,比專業演員出身的施瓦辛格差了不止一個檔次,雖說后者的肌肉發達程度多半還遠勝彭仕國。（周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