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的老北京,是一座極其美麗的花園城市,它由數萬個綠樹蔥蔥的庭院組成,蔚藍的天空底下,飛舞著小鳥、蜻蜓、蝴蝶。但這幅畫面,卻從1966年8月的一天開始,被撕破和玷污了。在那10年里,四合院的主人和四合院的建筑一起受到摧殘,而這種狀態延續到了今天,就是我們現在走進胡同以后看到的那些敞著門的慘不忍睹的“大雜院”。 我小時候的老北京,是一本厚重而神秘的書籍,記載著幾千年的歷史。每一扇推開來吱吱作響的院門后面,都有一個家庭的故事,和與其交織在一起的城市故事,以致整個國家的命運。我自己的家也在這其中——無論是我祖父在上世紀初所著的教科書:《鐵路》、《房屋工程》,還是我祖母的曾搬上銀幕的小說《戀愛與義務》,封面上都印著作書的地點:無量大人胡同19號。位于我家東側的梅蘭芳宅,則是一個令多少國際人士驚喜的文化沙龍,他們在這里第一次發現了中國的京戲。旁邊東堂子胡同55號,是中國衛生防疫事業奠基人伍連德的家,他曾經的辛苦保證了今天多少人的健康。 我的無量大人胡同的家已經消失了,但是北京還有剩余的近千條胡同存在著,這是北京最后的靈魂、最后的記憶、最后的溫暖,我既不希望它們被演變成高樓大廈,也不希望它們被“打造”成一個仿古的影視城,一座沒有原住民的空城假城,一個見不到北京人的假北京。建筑師們也請不要來此地進行批發式的設計。要知道,北京的四合院沒有一座是相同的,因為它們有著數萬個不同的主人。只有大家都紛紛回家的那一天,遍體鱗傷的“大雜院”才可能被修復成四合院,那是各家各戶的“百姓”四合院,那才是真實的胡同。 老北京需要恢復而非重新打造。它的蒼老是用真實的皺紋顯示的,不是用蠟捏出來的。它的內涵是在歲月中逐漸積累出來的,不是一次性生產出來的。所說的恢復,不單靠技術和材料,更依賴愛心。我見過的幾座修復得非常好的四合院,都是用幾年的時間精雕細琢出來的,并且無一例外都是為房主人自己居住的,而不是為了修復后賣錢。低俗的銅臭與高貴雍容的文化是勢不兩立的。 老北京需要恢復而非重新打造,所恢復的不單是四合院的建筑,也是四合院里詩一般的生活,也是北京的傳統文化。這種生活,現在的年輕人是無法想象的,因為他們眼前所見的,經常是一處處被“轟炸”過的院落和它們所衍生的生存景象,是它們總在敞開的大門。實際上,正常的胡同都是由獨門獨院組成的,而這些宅院里的主人,既非高官也非煤老板,是祖祖輩輩生活在此的普通北京人。我相信這些主人的后代終會找回自己的家,終會關上一扇扇院門。 老北京需要恢復而非重新打造,這是國際上對復蘇歷史名城的規定,也是我們自己的《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所要求的,同時這也屬于常識——歷史的積淀無從復制。 老北京,請不要再失掉一寸了?。ㄈA新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