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在天為云 在地為水
柳已青
沈從文(左)與黃永玉
沈從文信札?!妒哟贰ど虾V腥A書局· 一九三一年出版
沈從文在青島的太平角和昆明的翠湖,經常昂首觀察天上的云地上的水。他在《水云》中寫青島海邊的靜思:“地上一切花果都從陽光取得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種生物,還待從陽光中取得營養和教育。因此常常歡喜孤獨伶俜的,帶了幾個硬綠蘋果,帶了兩本書,向陽光較多無人注意的海邊走去?!?/div>
我覺得沈從文這一生,好似水云。在天為云,在地為水。雖被大風改變形狀,但內心不變,終究是水做的。
沈從文被時代的風暴吹折為上下半生,上半生是文學家,下半生是文物專家。1949年之后的沈從文遠離文學,焉知非福。他過得隱忍低調,謹小慎微,即使這樣,仍未能安然逃脫。讀他談文物的文章,行文流暢,頗有文采,畢竟是出自文學家之手。這些文章的背后是深深的孤獨、遠離時代的平靜。不管是文學家還是文物專家,沈從文不改其書生本色,對文化的熱愛,滲透到他的血脈之中。
當年沈從文飄蕩在北京,在零下十幾度的房間寫作,沒有食物吃的時候,就餓上兩三天。沈從文經常蓋著棉被,一只手捂著流鼻血的鼻子,一邊寫作。是郁達夫、徐志摩、楊振聲幫助他度過人生最寒冷的冬天。從1929年開始,沈從文以蜚聲文壇的作家身份進入中國公學教書,到1949年因遭遇精神困境自殺未遂從北京大學退出,這20年間,他一直以寫作教書為生。文學家在小說中隨心所欲進行創作,超脫生死,但在現實中,無法預知人生的下一步會遭遇什么。在新文化運動的余韻中,沈從文漂在北京時,他無法預料到自己會成為文學家;他成為文學家之后,無法預料到會在時代的變革中改行,無法預料到后半生的榮辱浮沉。
正因為沈從文所經歷的一切,帶有諸多的不確定性和悲劇色彩。成為審視作家與時代的一個樣本。張新穎的新著《沈從文的后半生(一九四八~一九八八)》,是我們進入沈從文內心世界的一座橋梁。張新穎特意將沈從文的這一段話放在開篇:“一些生死兩寂寞的人,從文字保留下來的東東西西,卻成為唯一聯接歷史溝通人我的工具。因之歷史如相連續,為時空所阻斷的情感,千載而下百世之后還如相晤對?!边@顯然是沈從文在整理那些無人問津的文物之時,發自內心的一種情感。正是這種思悟和感情,沈從文賦予文物以生命力。說起來,文物比人更長久,文學作品比作者本人更強大。沈從文意識到這一點,功名顯赫,財富萬千,終究是一時的,化為塵,被風一陣風帶走。所以,沈從文能夠沉靜而專注地做文物的整理和研究工作,他沉重的肉身為時代的風暴所左右,載浮載沉,但他的精神有一種頑強的定力,超脫時代,淡泊名利,斷斷續續做完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張新穎特意說明:“我寫沈從文的后半生,不僅要寫事實性的社會經歷和遭遇,更要寫在動蕩年代里他個人漫長的內心生活?!薄渡驈奈牡暮蟀肷芬粫?,借助沈從文的書信、文集等文字材料,構筑了沈從文的精神史。個人足跡與精神軌跡,時代環境與思想轉變,政治運動與內心變化,全在書中呈現。個人與時潮的沖突,“信”與“思”的沖突,“事功”與“有情”的沖突,未能忘情文學創作“寫”與“不寫”的沖突,一一讀來,都讓人感慨萬千!
讀《沈從文的后半生》一書,一個問題在腦??M繞不去,沈氏悲劇是怎樣形成的?有沒有別的道路可以選擇?沈從文的自殺和轉行,和曹禺的憂郁和落寞,巴金的沉思和隨想一樣,構成1949之后作家生存之樣本(沈從文在給黃永玉的信中稱自己“是一個犧牲于時代中的悲劇樣本”)和謎案。
1949年1月,“歷史正在用火與血重寫”,當眾人興高采烈地迎接北平的解放之時,沈從文的神經已發展到“最高點”上,“不毀也會瘋去”。他翻出了徐志摩的《愛眉小札》,寫了一段感慨,其中四字為“人生可憫”。經歷過自殺事件后,向死而生的沈從文,隱忍,沉默。到了上世紀60年代,“經常在‘斗爭’的呼聲復中如臨深履薄,深懷憂懼,不知如何是好”。
晚年沈從文的老淚,更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一九八五年,有記者訪問沈從文,他談到打掃廁所的那段經歷,女記者說了句:“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沈從文頓時嚎啕大哭,淚如雨下,張兆和像哄小孩一樣,又是摩挲又是安慰,才讓他安靜下來。讀到這樣的細節,只能說“人生可憫”!夫復何言?(編者注:沈從文,生于1902年12月28日,現代著名作家、歷史文物研究家。謹以此文紀念。本文已獲作者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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