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 (選自丁聰漫畫系列《文人肖像》一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 中國古代傳統的文學批評,側重于美感經驗的描述,彌漫著詩性、知識性和趣味性。與西方傳統的理論批評相比,顯得缺乏系統性與邏輯性。但是這種鑒賞式文學批評,其自身就是一個完整、開放的系統,其詩化闡釋將給新的批評主體以再度闡釋的空間和自由。 現當代學術界呼吁學科的專門化、體系化,中國傳統的文論話語逐漸被西方文論話語所置換,鑒賞式批評也逐漸被人棄置而走向衰亡,中國文論患上了“失語癥”。針對這一現象,許多學者提出了不同的重建中國文論話語的方案,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和西方文論的中國化問題。而錢鐘書先生以廣闊的文化視野、深厚的理論功力、敏銳的鑒賞眼力,從具體的文藝現象出發,求得世界共同的“詩心”與“文心”,對中國古代鑒賞式批評既有繼承又有超越,為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提供了切實的路徑。 錢鐘書曾經說過:“我想探討的只是歷史上具體的鑒賞和評判?!边@就是中國傳統的鑒賞式文學批評。他的學術著作,《談藝錄》、《管錐編》、《宋詩選注》等皆是用傳統的札記體寫成。他把目光投向歷來不為人重視的零散見解,在《讀〈拉奧孔〉》一文中,他指出:“詩、詞、隨筆里,小說戲曲里乃至謠諺訓詁里,往往無意中三言兩語,說出了精辟的見解,益人神智?!睂τ谥袊糯脑娫?、詞話,他認為這些著作“未必都說得上有什么理論”,但正是“這種自發的孤單的見解是自覺的周密理論的根苗”。中國詩話史上的主要著作,甚至連一些不為一般人所知的詩話,都被他論到或引述過,況且《談藝錄》本身就是一部典型的詩話之作。 而錢先生在葆有中國古代鑒賞式批評優長的基礎上,又能中西互釋,古今互補。在繼承中國鑒賞式批評的同時,他又實現了超越。這主要體現在:以實涵虛、中西比較、打通。 錢鐘書先生雖然極力褒揚和肯定中國古代的鑒賞式批評,但他也認為中國古代的詩話、詞話等往往“側重成章之詞句,而忽略造藝之本原”,批評家就像“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他稱之為“見樹不見林”。而西方的理論批評,能夠高瞻遠矚,“因為他具有局外人的冷靜和超脫”。但局外人往往也是門外漢,他稱之為“見林不見樹”。不言而喻,錢鐘書主張的是一種既見“林”又見“樹”、以實涵虛的批評。這種批評方法,在他的著作中一以貫之,《管錐編》、《談藝錄》、《宋詩選注》和《七綴集》無一例外。 比如說,“詩文之詞虛而非偽”的理論,是錢先生在《管錐編·毛詩正義》中提出來的?!缎l風·河廣》曰:“誰謂河廣,曾不容刀?!倍吨苣稀h廣》卻曰:“漢之廣矣,不可泳思?!秉S河、漢水的寬狹竟如此不同,說明詩中的寬狹不是實際情況。錢先生認為:“蓋人有心則事無難,情思深切則視河水清淺,跂以望宋,覺洋洋者若不容刀,可以葦杭(渡)?!苯又?,他又把視角轉向西方:“西洋詩中情人赴幽期,則海峽可泳而渡,不惜躍入層波怒浪?!毙耐硗?,中西情感無二致。再接著又轉人中國古代,如唐詩中示豪而撒漫揮金,曰“斗酒十千”;示貧而悉索傾囊,則曰“斗酒三百”;清代曹雪芹寫《紅樓夢》,第五回說秦可卿房中陳設,有武則天曾照之寶鏡,安祿山嘗擲之木瓜,經西施浣之紗衾,被紅娘抱之鴛枕等。于是他指出:“文詞有虛而非偽,誠而不實者。語之虛實與語之誠偽相連而不相等,一而二焉?!币詫嵑?,揭示了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異同。 錢鐘書說過:“鄰壁之光,堪借照焉”、“異域語可參?!痹谥形鞅容^中形成一種“視界的融合”。他使用這種方法有兩個意圖:首先,通過中西比較,對我國固有的文學現象、文學理論進行比較和印證,使我們回過頭來對中國古代的感性經驗、未成體系的理論“另眼相看”。其次,這種“鄰壁之光”,可以對中國傳統的文學現象給予應有的透視和觀照。諸如以文為詩說,心手相應與相乖,寫憂而造藝,蟠蛇章法等中西文學理論的對比,舉不勝舉。錢先生在明辨中西異同的過程中,著重尋求雙方的共通點,從而更深刻地顯示文學藝術超越國界的特征。 錢鐘書先生曾在給鄭朝宗先生的信中拈出“打通”二字。所謂“打通”就是指打通人文領域各學科。他的著作所征引的中西典籍從大類分即有:中國古代的經、史、子、集、稗官小說、謠諺等,西方的文學、哲學、美學、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邏輯學、倫理學、宗教、政治學、軍事學,乃至生理學等。他認為人文學科騎驛通郵、同條共貫,例如將占卜之書《焦氏易林》視為“四育詩范”;因《左傳》工于記言,便認為其語多口角親切,大類后世小說、劇本對話獨白;分析元曲《趙氏孤兒》而用西方心理學之“比鄰聯想”、生理學之“條件反射”等,皆是以其他學科的知識來解釋文學現象。 這種“打通”,目的是運用其他學科的知識來為文學批評服務,以獲得對文學規律的多方面的認識;反過來,錢先生又以他的文學批評打通了人文學科諸領域,建立起跨學科的詩學。 ?。ㄗ髡邽槲髂县斀洿髮W人文學院講師,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文藝學專業在讀博士:潘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