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言古詩《偶題》開門見山寫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可見古人對著文著詩的嚴格要求。不過,歷史和后人并沒有完全理會一代詩圣的體會和期許。自明清兩季把八股文用作開科取士的不二法門后,八股文就灌進了中國的官場和士大夫的骨髓里。雖然,滿清末年廢了八股的科舉并開始了新學,但是作為很長時間里一種可以讓人登堂入室的秘笈,不可能就此沒入到歷史的深處。到了新文化運動過去了若干年的1942年,出自“草根”但已居高位且文章過人的毛澤東,對日盛一日的黨八股,憤怒地寫下了《反對黨八股》。但是,我們依然遺憾地看到,歷史和今人也沒有理會《反對黨八股》的期許。八股文照做,黨八股照寫。 何謂“黨八股”?按照《毛澤東選集》注釋所說,黨八股即是“對事物不加分析,只是搬用一些革命的名詞和術語,言之無物,空話連篇”的文章,而且黨八股與舊時八股文“內容空洞,專講形式、玩弄文字”一樣。今天,我們讀到的許多官方講話、許多官樣文章,與這樣的判斷和界定一樣。譬如,上級提出要“全面奔小康”,于是我們就可能看到無論出自某會議上的報告或重要講話,以及圖解此話的印刷文字,在“奔小康”的大標題下,張三會寫奔小康“要”一、二、三、四,李四就會寫“要”一、二、三、四、五、六、七。不僅如此,有些講話和有些印刷文字大標題套小標題,那則是講話或重要講話的“公式”。其實,大家都知道,這些講話、這些文字大多出自秘書或秘書班子。有時真難為了寫這種文稿的秀才們,因為秀才們得按照講話人和文稿署名者的意思,挖空心思、搜腸刮肚,逐一羅列展開,把文章弄得工工整整蔚為大觀。不這樣,文便不能成文;不這樣,領導便沒有水平。我的一位辦地方黨報的朋友多年前對我說,辦這樣的報紙說難辦也難辦說好辦也好辦,特別是頭版。我問原由,朋友說,難辦是領導換了怎樣可以盡快跟上新領導的思路和好惡;好辦就是不折不扣地按領導的意思辦。 我們當然不可能要求當下的“重要講話”或“重要文章”都如曹丕所說的,文章都做到“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但至少應有對得起百姓和對得起自己的“寸心”。但黨八股卻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寸心”。也就是說,這種講話和文章,大都以訓導者身份,伴以所謂先進理念、前瞻、戰略、策略等,洋洋灑灑,鋪陳敷衍,全然不顧聽眾和閱讀者的感受,沒有真情,沒有老實話,沒有平常話。這種當下司空見慣的文章,讓筆者想起周作人關于八股文的批評。周作人說,中國文化的遺產里有“四種特別的東西”即“太監、小腳、八股文和雅(鴉)片煙”。周作人對四種“特產”都給予過批判,尤其對八股文,周作人一針見血地指出:“秦燔百家言以愚黔首,今尚八股以愚黔首?!痹谥茏魅丝磥?,刻意寫八股文的,其實質就是愚弄百姓!這話過去了七八十年,但在今天看來,依然顯現著它的鋒芒和它的深刻。 當下,在一些領域,寫八股文、講印刷體的吃香,講真話講平常話的遭白眼。其實,我們從1942年延安整風開始,反對黨八股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但是,黨八股卻如此執拗和如此有“生命力”地在當下流行,原因就是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官僚主義說到底就是高高在上與民眾格格不入;形式主義說到底就是從面子上從形式上把所有的方面弄得周全而自家沒有責任。黨八股正好滿足了這兩方面的要求:說話作文“滴水不漏”,辦事做事刻板成規。就像八股文要求的那樣,破、承、起、轉面面俱到。在太監、小腳已經成為歷史的20世紀30年代,周作人感嘆“深恐正如八股雖廢而流澤孔長也”。周作人講這話時是1934年,于今已近80年。但是,我們卻無奈地看到,21世紀的當下,八股文以及變種的黨八股,依然“流澤孔長”呢?。▌⒒穑?/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