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或從海外留學歸來,或從名牌大學畢業,卻在最炙熱的青春年華,放棄更為優越的生活,選擇去人跡稀少的荒涼大漠里,苦苦守候半個多世紀……
他們遠離故土、告別親人,犧牲了愛情,耗盡了韶華,卻挽救了遭受數次劫難的中華文明寶庫,讓眼看著就灰飛煙滅的“萬佛之國”——敦煌莫高窟“起死回生”!
他們所做的一切對得起祖宗、對得起全天下的炎黃子孫!
NO.1 一切源于一場相遇
1600多年前的一天,夕陽的余暉正映照著西北大漠,一位叫樂僔的和尚行腳至此,他驀地抬頭一看,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對面的三危山金光萬道。
那一刻,他萬分篤定,眼前這盛景就是“佛光顯現”!他在這里開鑿了敦煌的第一個石窟,在此后整整一千年里,無數的僧人、工匠匯集此地,硬生生在這寸草不生的沙漠之地,開鑿和繪制成一方璀璨瑰麗的“萬佛之國”!
然而, 我們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座穿越千年而來的中華民族文化寶庫,曾經在近500年的時間里無人管理、任人破壞偷盜,大量文物被洗劫一空!
到二十世紀初期,已經有很多洞窟被黃沙灌滿,壁畫和石像隨時會灰飛煙滅,莫高窟危在旦夕!
就在千年文明繼絕存亡之際,一場冥冥之中的邂逅,開啟了一個人、一群人,一代代人,與這座“千年佛國”的相遇……
那是1935年秋,在巴黎塞納河畔的舊書攤上,一位叫常書鴻的年輕油畫家,翻到了一本圖冊,伯希和編著的《敦煌圖錄》。書中的壁畫和石像讓他震驚不已:這些千年前的作品與西方當時各流派的藝術相比,絲毫不落下風,甚至高于其上!
佛祖溫潤含笑的嘴角,萬千細膩婉轉的線條,似乎畫冊的每一個方寸之間都藏著一個無比廣袤的神秘世界,而這個世界正是來自他的祖國,萬里之外的中國敦煌。
《敦煌圖錄》
當時,31歲的常書鴻在歐洲藝術界已經頗有名氣,可他從不知自己的祖國竟有這樣一座藝術寶庫存在,他懺悔著責怪自己:“數典忘祖、慚愧至極!”
只一眼,便是永恒,而這一眼竟是改變一切的機緣,常書鴻的命運就此改變,萬里之外莫高窟的命運也將被改寫……
1936年,常書鴻不顧所有人的勸阻,只身回到了戰火紛飛的祖國。他要去敦煌,越快越好!
1943年3月,常書鴻冒著抗戰的炮火,穿過破碎的山河,艱難跋涉數月終于到達了敦煌。但當他真正走進莫高窟,才發現自己日思夜想的藝術圣地已經是一片狼藉,一層洞窟基本被流沙掩埋,滿窟的塑像傾倒垮塌,大量壁畫嚴重空鼓、大片脫落……
眼前的一切讓常書鴻無比痛心,他決定留下來,以全部精力來守護敦煌!1944年元旦,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莫高窟近500年無人管理的歷史因常書鴻而徹底終結。
妻子帶著一雙兒女與他在敦煌團聚。他們脫下洋裝換上棉襖,住破廟、睡土炕、點煤燈、喝咸水,冬天,屋里冷得滴水成冰,一場大風過去,滿屋子里厚厚一層黃沙,甚至連喝水,一家人都得拎著筐去河里打冰!與他們多年在巴黎的優渥生活相比,這樣的艱難可想而知……
1945年,妻子終于忍受不了,留下了尚年幼的兒女逃離了敦煌,當常書鴻終于意識到妻子的出走,縱馬去追時早已經來不及,他在戈壁上墜馬昏厥,被人救回來才撿回一條命!
在子女的哭叫聲中,常書鴻默默地承受著失去妻子的痛苦,悲痛至極的他一個人站在莫高窟里,看著《薩埵太子舍身飼虎圖》。
他想,薩埵太子可以奉獻自己的身體救活一只奄奄一息的老虎,我為什么不能舍棄一切侍奉藝術,侍奉這座偉大的民族寶庫呢?我如果為了個人的一些挫折與磨難就放棄責任而退卻的話,這個劫后余生的藝術寶庫,很可能隨時再遭劫難。他暗暗發誓:不能走!不管有多少艱難險阻,都要與敦煌終生為伴。
為了守住敦煌,他四處“招兵買馬”,只要遇到年輕人,他逢人便問:“你愿不愿意來敦煌?”
他的召喚很快有了收獲,此后,一批又一批熱愛敦煌藝術的青年們在荒灘戈壁上扎下根來。為了帶領大家守護好敦煌,已經在西方美術界贏得榮譽的常書鴻干脆放棄了個人的藝術創作。
他帶領著第一代莫高窟人,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苦,幾乎是用雙手清除了數百年堆積在300個洞窟里的積沙;他們給洞窟編號、測繪、照相、臨??;他們不停地種樹,修建了一千多米的防沙墻……
NO.2 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
1946年的一天,常書鴻比往日顯得興奮,他又招募了一群愿意保護敦煌的年輕學子,這些穿著西裝旗袍、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在蘭州登上常書鴻找來的破舊大卡車,沿著張騫、玄奘走過的路,一路顛簸了1200公里來到敦煌。
這里面有一位學國畫的大學生,名叫段文杰,臨行前,因為牽掛家中妻子和孩子,他計劃著就是到敦煌看一看,誰能想到,這一看,竟是九年后才見到妻兒,這一看,他把一生都許給了敦煌!
段文杰一放下行李就奔向洞窟。第一眼看到壁畫時,他又驚訝又感動:一千多年前的畫工們,究竟是怎樣一筆筆地在這樣黑暗的洞窟里創造出如此絢爛的萬佛世界?從那以后,段文杰眼里再沒了其他,唯有敦煌!
血氣方剛的他,跟越來越多來到敦煌的年輕人一起,拎著一個暖水瓶鉆進洞窟,借著鏡子和白紙反射的光,在陰冷黑暗的洞窟里,整日整日地臨摹,從北魏的佛國到隋唐的山水、人物、建筑,衣袂飄舉、光影交錯……
段文杰臨摹的《都督夫人禮佛圖》
1951年,段文杰和他的同事們開始了對285窟整個壁畫的臨摹,1953年,285窟整窟原大原色作品在北京、上海、東京等地展出,引發了持久的敦煌潮;1955年,已經在敦煌守候了九年的段文杰終于借探親回家之際,把十多年未見的妻子和兒子接到敦煌。
1984年,段文杰成為繼常書鴻之后守護敦煌的第二任掌門人,盡管已經年逾花甲,但他依然是臨摹壁畫最多的人。
如果說常書鴻挽救了敦煌,那段文杰則令全世界對敦煌刮目相看!
他窮盡一生培養人才,一生致力于敦煌學研究,主持創辦了國內外第一本敦煌學定期刊物《敦煌研究》,并先后主持舉辦了四屆敦煌學大型國際學術會議!
陳寅恪曾經說:“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人終于可以昂首挺胸地說: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
NO.3 擇一事終一生 不為繁華易匠心
在敦煌,時間變得既慷慨又奢侈:面對穿越時光而來的莫高窟,千年只是一瞬間;對于守護著敦煌的人來說,要做成一件事,動輒就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
1956年,正讀高二的李云鶴響應國家號召前往新疆,因為遇到了常書鴻,本來只計劃在敦煌逗留幾日的他,竟逗留了一輩子!
常書鴻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山東小伙,他說:“小李,我要給你安排工作,這個工作不但你不會,咱們國家也沒有會的?!背櫿f的工作就是文物修復師。
當李云鶴以新的身份開始仔細觀察壁畫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他震驚:幾平米的壁畫會忽得砸下來;風一吹的時候,四壁上起甲的壁畫就像雪片一樣嘩啦啦地往下掉??粗诋嬙谘矍盎绎w煙滅,李云鶴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一刻也不能再等了,必須馬上把這些文物保護修復起來??僧敃r,既沒有技術更沒有材料,甚至連個放大鏡都沒有。年輕的李云鶴逼迫自己在最短的時間里想出辦法來。
他開始一次次嘗試、一次次摸索,硬是靠著自己的雙手發明出了小滴管、紗布包、注射器,在日復一日的精雕細琢下,莫高窟里被病害纏身的壁畫和塑像慢慢開始"起死回生"。
1962年,常書鴻把161窟的修復任務交給了李云鶴,他借助著微弱的光線,就像做眼科手術一樣,幾乎是屏著呼吸給壁畫一點點除塵、一次次注射、一絲一毫地黏合。李云鶴在161洞窟里整整待了兩年,1964年,他終于修復成功。
如今,56年過去了,161窟還是修復結束那天的模樣,而常書鴻口中的“小李”已經87歲,他耗費了自己64年的時間,讓4000多平米壁畫和500多尊塑像“起死回生”!
64年對于一個人來說,已是一生,對于1600多歲的敦煌而言,只是一瞬!
莫高窟一共4.5萬平方米,李云鶴忙碌了一輩子,也就只修復了不到十分之一。
10年跟64年比起來,可能不算長,但攝影師吳健卻用了十年的時間等待,才終于等來了那一束光!婁婕用了十年時間臨摹,才終于通過那一條簡單的線,與千年前的畫工心靈交匯……
上世紀八十年代,更多的年輕人成為“莫高窟人”:18歲的吳健成為了一名文物攝影師;24歲的婁婕從西安美院畢業,她懷揣著當藝術家的夢想來到敦煌。
很快,他倆都覺得自己委屈,吳健覺得拍照片算不上藝術,婁婕認為臨摹別人的作品根本不算創作!當時的院長段文杰對他們說:“年輕人,喝慣這兒的水,吃好這兒的飯,先做敦煌人,十年以后再說創作!”
十年,在這荒漠上能做什么呢?婁婕在想,吳健也在想。
敦煌158窟里長15.8米的涅槃像,是莫高窟里最大的臥佛,也是大家眼中最美的佛??扇绾瓮ㄟ^一張照片,能讓人感受到涅槃像神情安詳、微含笑意的神韻和意境,吳健嘗試了很多角度,卻怎么也拍不出來。
吳健每天從宿舍到洞窟兩點一線地奔波,日復一日地嘗試,近十年的時光從快門中滑過,直到一天下午,他終于找到了那束光。
那束光穿透了千年洞窟的黑暗,剛好映在了佛祖的嘴角上,那一瞬間,吳健有些錯愕,光芒仿佛帶他和佛一起穿越回了千年!他趕緊按下快門,一張前所未有的涅槃像被記錄在了膠片上!
吳健憑借這張臥佛照片獲得“中國攝影金像獎”
那束光是吳健用無數個晨昏晝夜丈量過的千年時光,從那以后,吳健的照片里融入了“千年莫高”的氣質,而這張臥佛照片也成了莫高窟最具標識性的照片之一。
時間讓吳健找到了那束光,也讓躁動的婁婕靜了下來。1989年,婁婕接到了臨摹莫高窟第3窟南壁千手千眼觀音的任務。
這是敦煌現存唯一以觀音為主題的洞窟,中國人物畫中的線描手法,幾乎濃縮在這一面壁畫上,運筆的輕重虛實,時而迂回婉轉,時而酣暢淋漓……
原本學油畫專業的婁婕發現自己拿了十幾年的畫筆突然在手里陌生起來,連一根線都畫不流暢,她大哭了一場,把毛筆扔出去很遠,那時候她才猛然領悟到,就是這樣一根看似簡單的線,才是東方壁畫線描最大的魅力。
為了尋找到千百年前畫工在創作時的心境想法和運筆氣勢,婁婕從畫圓圈開始練習,時光從她的毛筆尖上流淌而過,畫布擦去了往日的煩悶與焦躁,慢慢地,婁婕落筆后的一切變得不一樣了……
一幅8.4平方米壁畫,她用四年光陰才完成了臨摹,她和莫高窟的藝術家們不斷探索和研究,現在已經完成復制原大洞窟15個,壁畫臨本2200多幅……
時間在這些莫高窟人的眼里,是積淀、是歷煉,只有潛下心來拋卻雜念才能有機會和千年的華夏文明對話。
4年臨摹一幅畫像,10年找到一束光,64年面壁修文物,李云鶴、吳健、婁婕還有更多的莫高窟人,他們不為繁華易匠心,擇一事終一生!
NO.4 與毀滅抗爭 留住敦煌
1998年,年近60歲的樊錦詩成為繼常書鴻、段文杰之后的第三任院長。眼看著壁畫和塑像一天天變化,樊錦詩心里著急。
尤其旅游旺季的時候,來敦煌的游客太多了,洞窟里二氧化碳報警器一直響,洞窟外黑壓壓一片排隊的人!
莫高窟溫度濕度的變化,會加速壁畫的退化,“莫高窟是人類的無價之寶,萬一有閃失,我們就是罪人?!币贿吺乔晡奈镓酱Wo,一邊是百萬游客期待觀賞,樊錦詩開始琢磨著,怎么把洞窟里的瑰寶搬到洞窟外面給游客參觀!
2000年前后,計算機開始進入中國老百姓的家庭,樊錦詩一接觸到信息技術,腦海里就產生兩個大膽的構想:一是要為每一個洞窟、每一幅壁畫、每一尊彩塑建立數字檔案,利用數字技術永久保留莫高窟的“容顏”;二是以球幕電影的形式,讓觀眾以身臨其境之感,近距離體驗和欣賞洞窟文物。
盡管當時反對的聲音很大,但樊錦詩這個嚴厲、一絲不茍的老太太,做事只有一個標準,只要對保護莫高窟有好處,克服萬難也要上!
2006年,敦煌研究院成立了數字研究中心,吳健和80多位同事用了整整7年時間,才終于完成了27個洞窟的數字化,也許我們很難想象,這項工程是由他們拍攝的10萬張單張照片一張張手動調試后,一張張拼接而成的。
2015年7月,數百人的團隊用4年的時間成功創作出了20分鐘球幕影片《夢幻佛宮》。500平米的超大球幕使觀眾恍若置身于一個個異彩紛呈、如夢如幻的洞窟之中。莫高窟不同歷史時期,最具藝術價值的壁畫、石窟,如夢如幻地圍繞著觀眾,兩個平行的千年時空,在這里,竟變得觸手可及!
2015年8月,外觀造型飄逸靈動、與周圍環境渾然一體的莫高窟數字展示中心正式投入運營,這是樊錦詩帶領著莫高窟人,用12年的時間在戈壁上創造的奇跡!
2016年4月“數字敦煌”上線,高清數字化內容向全球發布,游客在電腦前,就可以看到莫高窟清晰全景,就宛若在石窟中游覽一般。
在這些巨大工程一 一落地的時候,樊錦詩已經快80歲了!
勞累奔波半個多世紀,她為敦煌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
NO.5 我心歸處是敦煌
如果說76年前,岌岌可危、瀕臨消失的莫高窟是民族的陣痛、是吾國之傷心史,那今天熠熠生輝、重煥光彩的莫高窟,不僅是中華民族的驕傲,更是人類文明的驕傲,而今天所有這一切,我們不能忘記這背后的一群人——一代一代賡續相傳的“敦煌守護人”。
1994年,常書鴻在彌留之際對女兒說:“我死也要死在敦煌,以后把我的骨灰送回去?!?/p>
2011年,94歲的段文杰在睡夢中,終于又回到了他魂牽夢繞的敦煌……
今天,82歲的樊錦詩仍然為敦煌奔波、忙碌!
87歲的李云鶴依然堅持在修復一線,老人家每天拎著工具箱,穿梭在20多米高的腳手架上,為千年壁畫延續生命……
還有吳健、婁婕,他們早已青春不再,鬢角多了些許銀絲,可他們依然用手中的相機、畫筆,守護著敦煌!還有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來到敦煌、留在大漠,這些80后、90后們成為了從事考古研究的學者,臨摹壁畫的畫師、用數字化記錄洞窟的“IT人”,為文物“治病”的修復師……
從新中國成立前的18人到如今的1463人,樊錦詩曾經這樣描述敦煌的守護者:“沒有可以永久保存的東西,莫高窟的最終結局就是不斷毀損,我們這些人用畢生的生命所做的一件事就是與毀滅抗爭,讓莫高窟保存得長久一些,更長久一些!”
今天,當我們站在戈壁深處,為千年光陰留下的瑰寶驚呼時,當我們站在九層樓下,聽風鈴作響、遙望星空時,不應該忘記他們,把敦煌當做一生歸宿的“守護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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