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說話,聲調不高,音量不大,不緊不慢,看似悠閑,但是內容的鏗鏘力度,卻如京劇中的板眼,句句都砸在點子上。果然文如其人,他的性情風度表現到他的短篇小說里,就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風格:小說看似漫不經心,放任自流,實際上前后左右全是嚴密的內在邏輯,一環扣一環,沒有一絲一毫的松懈。人越讀到后來,越緊張得千鈞一發,心也被緊揪起來。 比如,他被改編為電影的中篇小說《神木》——在傳說中,地下的煤,就被稱作“神木”。在黑不見天日的煤窯里,發生了日光下不可想象的故事:兩個人販一直在做著一個無本生意,在火車站以找工作為由,誘惑“點子”到山區的煤窯,在井下干掉他,以騙取窯主的高額補償費。劉的筆下仿佛呈現了慢鏡頭:人下到黑暗里,前一秒還彼此稱兄道弟,后一秒立刻面目猙獰?!包c子”的腦袋被砸得“噗”的一聲,血安靜地、無聲地、鏡子一樣地流淌一地……或許人在黑暗中更容易實施罪惡,這是人最原始的本性。劉慶邦的小說如同京劇鼓點般,緊鑼密鼓,愈敲愈急。他注滿力道的筆鋒,也如同千萬根極細的銀針,直刺向人的眼、人的心……他的小說,好就好在:慢和閑,緊張和驚險,形成強大的反差。這反差形成了強大的魅力與震撼力。 劉慶邦被人稱為“短篇王”。他的看法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澳壳皩懚唐≌f,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都不好。別人‘揚長避短’,完全可以理解。若問我持續寫短篇小說的動力是什么,回答只有一個字,那就是難?!?/p> 為什么寫短篇小說難?他曾說過:長篇是大海,中篇是河流,短篇是瀑布。雖然三種載體都用水作比,但各有千秋。長篇波瀾壯闊,中篇小說迂回曲折,短篇是一個放大的斷面?!拔覀€人的體會,寫長篇時找準一個方向,按這個方向走下去就是了。中間也可能亂了方向,但走到后來,大方向不差就行了。而寫短篇需要確定一個目標,在短距離內,不允許你亂走,不允許你失去目標。目標達到了,短篇就完成了?!辈⑶?,“我們不能老寫,應當寫一篇,停一停,看一看,憋一憋——冬小麥需要憋,小孩子的頭發需要憋,我們寫東西也需要憋。即,給它一個在心里孕育和生長的時間?!?/p> 曾有這樣一個故事:王安憶成名很早,劉慶邦很喜歡她的小說。一次,王在文學講習所(即魯迅文學院前身)學習期間,劉曾想去拜訪她。由于怯懦,他找到了她在文講所住的房間,卻沒敢進去。1985年9月,劉慶邦在《北京文學》發表短篇小說《走窯漢》。它排在第四條的位置,一點都不突出。但王讀到了,覺得“好得不得了”,就把它推薦給評論家看,隨即一篇評論《這活兒讓他做絕了》發在《文匯讀書周報》上。劉當然很高興,自信也增加不少。而他的寫作也同時一發而不可收。 劉的妻子曾說他,“自己把自己給蓋了”。她的意思是,劉的短篇把他的長篇和中篇給遮蓋住了。事實上,劉慶邦在寫作大量短篇小說的同時,中篇小說、長篇小說也呈井噴事態。2009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為他集中出版了“劉慶邦長篇小說系列”。其中包括《遍地月光》、《紅煤》和《平原上的歌謠》?!侗榈卦鹿狻穼懙氖恰拔母铩逼陂g地主、富農子女的命運;《紅煤》寫的是農村青年進城打工的心靈史;《平原上的歌謠》被評論界稱為“中國第一部深度描寫三年大饑荒的長篇小說”。同時,他還寫了30多部中篇小說,如《神木》、《到城里去》、《臥底》、《啞炮》等。這些中篇小說與短篇小說相比,同樣引人入勝。 《啞炮》是這樣的一個故事:兩個窯區的男人在生活中同時喜歡一個女人。在井底下作業的時候,男人A沒有看見一枚“啞炮”,男人B看見了卻出于內心的自私與暴虐而故意不說?!皢∨凇闭ㄋ懒四腥耍?,男人B順利娶了女人,但因此一輩子歉疚。時隔多年,內心的陰霾始終無法散去。即將離世時,他對女人說出了真相。關鍵的時候到了——女人會怎樣說?吃驚?咒罵他?譴責他?原諒他?劉慶邦卻寫道:“女人低著頭,早知道了似的,道:‘你可真像個孩子……’”驚煞!一語勝千言。震撼力在情節與情節的縫隙中,滲透到讀者內心的最深層。所謂深刻,正植于平實的語言與情節中。 劉慶邦說,從本質上講,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寫小說就是寫人,寫人物關系。關系越密切,越微妙,越有深度,就越好。而在諸種人物關系中,男女之間的關系最有趣味,最有意思,也最合乎自然?!叭苏f愛情是文學永恒的主題,其實男女關系也是文學的永恒關系?!?/p> 他認為,兩性當中,女性無疑更美一些。女性的天性更接近文學的本質,但“真正的女性之美還得靠男性作家來寫”。(徐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