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將軍在前線(版畫) 彥涵一九四一年作品 這天早晨,開啟手機,看到的第一個信息竟是李軍發來的:“彥涵先生于2011年9月26日與世長辭?!蔽倚纳弦欢?。 8月7號,我還同青島美協主席楊越去協和醫院探望過他。那天,是彥涵先生的長子彥冰當值,老二彥東因陪護勞累過度,自己也弄得腦供血不足,打了吊針。于是,彥冰從成都過來接替。彥東媳婦李軍忙里忙外,一時要熬個雞湯什么的給老公公送去增加些營養,一時還要把婆婆從養老院里領出來,再陪了去看望彥涵先生。 走進病房,我們跟彥冰打了個招呼,就走近先生的病榻旁,我說:“先生,我來了,是我。我來看望您……”先生顯然是聽不大清楚了。彥冰說:“爸爸原來有一個耳朵就重聽,現在更不行了,說話也說不清楚,但是,能看見?!闭f著,他拿過一個小書寫板,在上面把我的名字和我說的那些話寫上去,就見彥涵先生把兩手合起來上下拱了幾下,我趕緊伸過手去握住他的手。那手和手臂明顯的消瘦,也不似往日的溫熱,只有他那一雙眼睛卻是非常的明亮,望得很遠的樣子。 聽彥冰說,前月,先生的眼睛因為白內障已經失明?!笆堑艿茏龀鰶Q定,一定給爸爸做摘除手術,想的是不能讓爸爸臨了眼前一片黑暗?!笔中g很成功,先生也高興,那幾天居然下床走動起來。 不記得是前年還是更早,我在外地出差時接到李軍的短信,說彥涵先生病危。我沒再問,就把她的短信轉發給很多版畫家,我這么一緊張,大家也跟著緊張。原來先生是要做心臟手術,李軍又發過來一條短信說,進手術室前,先生跟候在旁邊的孫子要過紙和筆,寫下三個字:“老八路”。 我問李軍,啥意思?她說,大家猜了,可能是“我是個戰士,不會輕易倒下”的意思吧?我想也是。 時間過得真快。去年,彥涵先生在國家大劇院還舉辦了一個“從藝75周年”的大型畫展,開幕式上我也講了話,表示祝賀。我說: “彥涵先生是我的老師,大約也是在座的許多人的老師。雖然,有句話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但是,實際上,無論是做人還是做藝術,我們之中還沒有誰能超過他。在做人方面,他告訴我們,活著不是人生的目的,但是,必須堅強地活著,還要活得有意義;要奮斗,要在槍林彈雨之中堅守信念,永遠地愛這個國家,愛她的人民;要誠實,要有尊嚴。在藝術上,先生遵循發展的規律,不停歇地不動搖地探索,不斷地取得成就,又不滿足,最終走近了理想。因此,他能一直地跑在我們的前頭,絆倒了也能站起來,高高地舉著大旗。我們情愿以他為榜樣,跟著他沖鋒陷陣,他永遠是我們的‘老團長’!記得先生在中國美術館辦展的那一次,我也曾致辭,今天,我仍以一貫的尊崇向他祝賀,祝先生藝術成功,祝先生身體健康!熱切地希望‘老八路’仍然站在我們隊伍的前頭,帶領我們繼續前進!” 每一次致辭,我都會激動,因為是以真情去講真實,就會激動。 2000年,我到石景山魯谷那邊彥涵先生家去看望他,聽說,這套房子是兒子買下給他的,我一直沒去過。閑談中說到“主旋律”的問題,先生說:“我最有發言權,我知道什么是‘主旋律’。不要戰爭是,拯救我們的地球是,讓老百姓過安穩的好日子是,愛護我們的下一代是,要給人以尊嚴是……” 先生舉了許多的例子來說明,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我不認為這是他在新世紀里產生出來的想法。比如“不要戰爭”這一點,當初,這個蘇北農村貧苦人家的孩子,千辛萬苦地考上了杭州藝專,卻因為日本侵略中國、發動戰爭,便義不容辭地放棄了學業,放棄了回鄉下做一名美術老師的愿望,奔赴了延安。 他以木刻藝術像戰士一樣參加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在他蹲在地上就著鹽水煮土豆片吃小米飯時,在他鋪稻草睡土炕、因為沒有冬衣而瑟瑟發抖時,他想的是什么?還不就是不要戰爭嗎?還不就是為了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有飯吃、有衣穿、有工作的新中國嗎?因此,他說這是“主旋律”。他對于戰爭的體會和對其他許多方面的體會,遠比我們深切,因此也遠比我們有資格說。 我曾經在唐山大地震一年以后的某一天,到他在后海南岸大院里的那個家看望他??勘眽τ幸婚g平房歸彥涵先生老兩口兒住,印象里只有十幾平方米,一張木制雙人床占了大半,床是雙層的(為了避震),上面堆滿了刻過的木刻板和書籍什么的,床和墻之間,掛了一塊布簾子,先生說,公廁離得遠,自備了一個馬桶擺在那里,權當“衛生間”了;床對面是一張小學生用的課桌,那就是先生的工作臺。我不曾想到我們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的第一任主任、我們心目中有英雄的氣質的版畫家,境遇竟是這樣的。 1957年,為也是從延安來的老領導仗義執言了一回,便成了右派,21年里孩子長大了,生活卻沒有多大變化。是誰把一位忠實于黨、忠實于國家、忠實于人民的這么了不起的畫家按倒在地的?追問已經不可能。 1993年,我同系主任譚權書去給兩位在版畫系任教過的老師“送溫暖”。買了鮮花、水果,表的是一份心意。 從第一位老師家出來,我倆都感到那里已經足夠溫暖,等來到復興門彥涵先生的新家,對比之下,我們感慨居所仍是逼仄。老譚說,來對了。但是,當看到先生正在印畫,臉上的表情是那么滿足,那么泰和,我們才多了一份慰藉,更增添了一份崇敬。 過去,有人稱他是“趴在地上戰斗的戰士”,這個稱謂讓人心里感到酸楚。趴在地上還戰斗什么?我想,那只是同自己的命運抗爭吧,要戰勝怯懦,戰勝消沉,戰勝信念的動搖,戰勝疾病和困難重重……趴在地上,還要讓自己的藝術抬起頭來。所以,當1978年可以站起身的那一刻,創作的欲望像火一樣的燃燒起來,生命力也賁張如火山一般。 走出“高干病房”,我跟彥涵先生說,我過些天再來看他,不承想,這竟是最后的見面。 21年的苦難,先生說,他還要感謝! 我心中的彥涵先生永遠是高大的,他在疾風里揚著頭,挺拔地站立著,回望走過的一生,回望遠遠的家鄉,回望親人、朋友,回望那一幅幅未曾做完的圖畫……(廣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