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村伯忘情地吹奏尺八。記者　尹平平　攝

　　　空靈的樂聲結束,阿村伯又開始跟人搭訕了。

　　“好聽吧?有沒有想聽的?可以點歌哦?！彼麤_對面那個他也不知是哪國的青年揚了揚手里的尺八?！斑?這是尺八啦,不是簫哦,但類似。尺八是日本的簫,日本的演唱經常用尺八配樂。一尺八寸所以叫尺八,比我們中國的簫少一個孔,不過是唐朝時從我們中國傳到日本去的,沒想到被他們發揚光大?！?/p>

　　外國青年好像沒有聽懂,也仿佛一時反應不過來,并沒答話,只是好奇地看著他。阿村伯也不覺得尷尬,繼續兀自吹奏尺八。

　　這一曲是《魂縈舊夢》,阿村伯吹著吹著,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也許是在溫習自己過往和尺八繾綣的這許多年。

　　阿村伯本名叫周松村,是臺灣的民間尺八演奏家。不過他并不是專職的,50歲退休前,他是個泥瓦匠,也在餐館做過廚師；退休后,他又在大屯山上的道祖宮里當過十年廟祝。尺八對于阿村伯來說,始終只是個興趣愛好,但他入迷了。

　　阿村伯接觸尺八的機會很偶然。近30年前的一天,阿村伯在陽明山上聽到有樂聲,誤以為是簫,因為自己18歲開始就學簫,便上前跟吹奏的師傅“盤道”,夸?？谡f自己“一定比你吹得好!”沒想到接過師傅遞來的尺八,手口并用擺弄半天,急得滿頭汗,竟然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阿村伯一臉尷尬,當場拜師。師傅推說自己才疏學淺不肯收。阿村伯堅持。師傅只好引薦他去找老臺北最繁華的大稻埕(現延平北二路)一帶找尺八名師劉文經。劉老師告訴阿村伯尺八“起碼要學十年”。十年就十年,阿村伯也毫不含糊。學尺八那年,阿村伯40多歲,劉老師60多歲?，F在,阿村伯過年就70歲了,劉老師則已經往生。這近30年間,阿村伯從來沒有哪天不吹尺八。

　　“啊,這個不吹不行啊!不吹就好像一樣工作沒完成,我吹這個上癮啦!”阿村伯攤開右手,用拇指摁摁自己的手指肚,“看,我的手握尺八握得都變形啦,扁扁的,手指之間也沒有縫隙哦?！毖鄢蛑⒋宀妓奈迨畾q了還天天跟小孩子一樣練習尺八,有個年輕人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尺八勇伯”?！坝隆痹陂}南話里,除了敢打敢拼,還有執著的意思。

　　無論走到哪里,去干什么,阿村伯都帶著尺八；隨便什么環境中,他都樂意吹奏。自從吹上尺八,他從不暴躁,心始終很靜?！皝硗寺曕须s,車水馬龍,我也無所謂,我吹我的。閉上眼睛,我就能看到我心中想看到的景象。尺八能幫你在嘈雜中凈化人心,在寂靜中與大自然天地對話?！币话闳舜底喑甙?都會握得手酸,吹得口干舌燥,但阿村伯說自己吹奏時,已經感覺不到手中這根竹管的重量?！俺甙嗽谛睦?不在手上。學這個是學自然,也是感受自然?！?/p>

　　阿村伯平日里喜歡從北投山區的家里,坐著公交車到臺北的各個風景名勝吹奏尺八。無論是在紅墻黃瓦的臺北孔廟大成殿前,還是觀音山對岸的淡水河邊,抑或是陽明山青翠幽靜的山谷間,阿村伯吹奏出的樂聲從不突兀,總能讓周圍的景觀升華。

　　“來到臺北孔廟,我心情原本是有些低落的；卻因為這尺八的聲音,讓整個空間仿佛活了起來。此等能量難以形容,我只能說是宛如一身污穢被洗滌了一般,重生了!”古跡專家林大緯到孔廟考察時,偶遇阿村伯后,如是在自己的博客上記錄道。

　　林大緯只是阿村伯吹奏尺八結交的眾多朋友之一。阿村伯傾心于享受尺八帶來的寂靜,也從不在意被人打斷。他說吹尺八這么多年來,最大的快樂不光在于自己享受,更在于與人分享。阿村伯總愛掏出隨身帶的大黑皮包里那捆名片給你看,那都是他在風景名勝吹奏尺八時,對他感興趣的往來游客們跟他交流后留下的。

　　在臺北的山上、海邊,或是老城區中一條小到地圖上都不會標記出來的巷子里,阿村伯都有見面就談笑風生的朋友。通過尺八和阿村伯結緣的既有臺中市市長,也有茶葉店的伙計,還不乏外國游客。到臺北孔廟游玩的法國畫家為他即興創作過素描；一對日本夫婦到淡水游玩跟他結下深厚友誼后,連阿村伯的兒子結婚,他們也要千里迢迢從日本趕到臺北來送紅包。

　　阿村伯有個經歷,講給其他人聽,卻沒人信,那就是不會講英語的他竟然還曾騎著摩托帶美國游客到新竹游玩?！肮?這個說了都沒有人信吶,因為我們語言不通啊!”阿村伯說,其實沒必要會說外國話,只靠肢體語言和尺八的音樂就可以交流。當然,還有信任?！坝械娜丝茨愦党甙?就會相信你啦。因為他知道學尺八就是學做人,心術要正,不能有那些亂七八糟,否則氣都不順暢,吹不出正色的音?！?/p>

　　不要以為阿村伯樂于跟人搭訕是為了賣藝,他并不在身邊放供人打賞的器具。如果跟他聊得來,他還會送你他自己灌制的CD。不過,你要是給錢,他也不拒絕?！敖慌笥崖?隨緣啦。錢嘛,有也好,沒有也好?！?/p>

　　阿村伯的尺八聲就像通行證一樣,帶他出入各種大小場合。小有名氣后,名勝景點的工作人員總愛把阿村伯說成“我們的人”,走到哪里都被人尊稱為“老師”。即使這樣,阿村伯也始終沒有架子,總跟人說:“哪有啦!他們還管我叫老師呢,可他們不知道我只念過國小啦!我很會念書的,只是小時家里條件不允許繼續念啊……”

　　對于吹奏尺八的邀請,阿村伯基本來者不拒。你若請他去為特色餐廳助興,每次給個千八百甚至上萬塊新臺幣,阿村伯很高興；你若請他在公益活動上演節目,演完一分錢不給,或者只送個小禮物留念,阿村伯也很高興。阿村伯退休后每個月能領取的老年金只有3000塊新臺幣,這錢在臺北甚至不夠下三頓飯館,但即使如此,他也從不跟來人討價還價,“藝術用錢去衡量,就沒意思了?！?/p>

　　執著于尺八近30年,阿村伯也從學生變成老師,桃李滿門,但卻再不像曾經一樣,立志要比哪位老師吹得好。盡管在尺八圈子里無人不知曉,但阿村伯始終沒有加入臺灣尺八協會,因為不想跟人比?！安灰思冶?自己過自己的生活。更何況吹奏尺八對我來說,不是一種可以比拼的技藝,而是一種生活,是另類的修行,就像是禪?！薄?記者尹平平　發自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