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完整傳唱《亞魯王》的東郎僅存5位。 前年初夏,當我聽到苗族長篇英雄史詩的發現時,我的腦袋里響著一個疑問:這可能嗎? 20世紀初,中國文學和文化界的有識之士發動的一輪又一輪民間口頭文學的調查中,不斷有收獲涌現,我們數千年古老的中華大地文學蘊藏之深厚真是無法估量,然而自《格薩爾王傳》、《伊瑪堪》、《江格爾》和《黑暗傳》等等搜集整理完成之后,很難想象還有不曾知曉的一個民族的長篇英雄史詩會橫空出世。特別是在現代化和城市化高速推進的今天,隨著傳統生活的驟變、農耕聚落的瓦解和現代傳播方式的革命,無形地依附于口頭的文學比任何文化遺產都消失得快,而且像風吹去一般無聲無息。怎么還會存在一部體量巨大的史詩? 最初,我和中國民協搶救辦對此所知尚不明晰。經那里的學者初步判斷,這部史詩的內容為廣泛流傳苗族生活地區的始祖亞魯王的創業史。字數至少一萬行,至今活態地保存在貴陽西南紫云等六縣交界的麻山地區,并伴隨著原始的“祭祀”儀式。然而,傳承歌手年歲較大,其中能較完整地唱誦的年長者已93歲。尤其這一帶使用的“西部苗語”相當艱澀,能在第一線進行搜集和調查工作的只有一位年輕的苗族大學畢業生。 “發現”的信息明顯有告急和求援的意味,我當即與中國民協羅楊、向云駒二位研究決定派出一個小組,火速奔往貴州。 在貴州麻山地區前沿的調查緊張、艱難又有效。其中一個關鍵因素是《亞魯王》的收集與翻譯者楊正江。直至今天,能夠通曉西部苗語、又能以拼音式苗文筆錄并譯成漢文的人,只有這位出色的苗族青年。他最早發現麻山地區的《亞魯王》,最先認識到它非凡的價值,并一直在田野里千辛萬苦、甚至形影相吊地默默工作著。 史詩《亞魯王》所傳唱的是西部方言區苗人的遷徙與創世的歷史。史詩主角苗人首領亞魯王是他們世代頌揚的英雄。由于崇拜至深而具有神性的亞魯王,不是高在天上的神偶,而是一位深謀遠慮、英勇豪邁、有情有義又狡黠智慧的活生生的人。為此,千百年來才會與代代苗人息息相通,在東郎的吟唱中有血有肉地活在他們中間。 史詩開篇宏大,具有創世意味。通篇結構流暢大氣,程式規范莊重,節奏張弛分明,遠古氣息濃烈,歷史信息密集。細細讀來,便會進入遠古苗人神奇浪漫又艱苦卓絕的生活氛圍中;大量有待破解的文化信號如同由時光隧道飛來的電波繁渺而至。 從這部長詩的價值看,無論在歷史、民族、地域、文化還是文學方面,都是無可估量的。正是由于麻山地區地處偏遠,外人罕至,語言獨特,交流不便,信息閉塞,生活狀況十分原始,這位頑強堅忍、從不妥協的亞魯王的精魂才一直是他們渾身筋骨中的力量。這便是亞魯王數千年傳唱不絕的根本緣故。 苗人的關于亞魯王之說,廣泛流傳其聚居地,但在其他地區多為故事、傳說和短詩形式,惟麻山地區以長詩傳唱。隨著全球化與信息化時代的高速發展,麻山地區與外界漸漸相通,這部浩瀚的活態史詩及相關習俗與儀式必定難以避免地迅速走向瓦解甚至消亡之路。無形的、動態的、只在口頭流傳上依存的遺產變得極不可靠,只有轉化為文本才有確定性。這也是本書出版的最重要的意義之所在。 現在出版的《亞魯王》只是第一部,凡一萬二千行。調查重點為紫云縣的六個鄉鎮,也是《亞魯王》活態存在的中心地區。紫云縣這六個鄉鎮屬于麻山地區,而麻山地區又涉及六個縣,另外苗語西部方言區的不少市、縣也都有《亞魯王》的傳說。顯然還有大量的搜集整理工作尚待去做,其規模與體量尚無法估計。 依我之見,《格薩爾王傳》為藏族史詩,《江格爾》為蒙族史詩,《黑暗傳》為漢族史詩,這些民族皆有文字,也有手抄本。而《亞魯王》為苗族史詩,無文字,從無抄本,一切都是由經過拜師儀式的“東郎”口口相傳。由于記憶各異,或傳唱中各自的發揮,致使流傳“版本”與內容紛繁多樣。這也正是口頭文學活態存在的特征。我想,當前急迫的工作應是對《亞魯王》做更徹底和全面的普查與存錄,將其原始生態原真地保存下來。 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作品是《詩經》,即民間口頭文學集。這表明口頭文學是一個民族文學的源頭。此后,雖然我們的文學史向著文本化與精英化發展,但口頭文學在民間仍充滿活力,直至今天;然而,誰曾想到與《詩經》前后時代差不太多的一部口頭文學《亞魯王》居然活在田野里而且還沒有進入我們的文學史呢?本書的出版,標志著《亞魯王》的一只腳已邁進我們文學史。中國文學史因此增添它的分量。 發現《亞魯王》的意義還不止于此。 在它舒緩沉雄、鏗鏘有力的詩律中,清晰地呈現出苗族——這個古老民族的由來與變遷的全過程,活生生見證了中華民族在上古時代相互融合的曲折進程。這部口述的詩化的民族史,還是苗民族精神與生活的歷史經典,是其民族文化所達到的歷史高峰的令人嘆為觀止的見證。故其意義遠遠超出文學本身。 |